草窩一堆堆

口哨聲，輕輕的，拖著長音。

久違的駕著車，但打檔的手法卻還是那樣熟練。

閔玧其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台二手的手排車，和四年前那台已經被金泰亨撞壞的車一模一樣，才剛下山閔玧其便掩藏不住心中雀躍的拉著朴智旻往這台車走，看出朴智旻眼底的訝異，但閔玧其卻沒多做解釋。

「開車快一點，我的時間不多。」瞥了眼手上的錶，閔玧其踩下油門與時間競賽。

昨晚閔玧其在昏睡前要朴智旻隔天在特定的時間點出發，原以為閔玧其已經可以掌握自己清醒的時間了，但進了管束室才發現還倒在地上哭到抽抽嗒嗒的閔玧其，費了好大勁才將滿臉都是淚水的戀人從管束室哄進房裡更衣。

脫著脫著閔玧其突然將滿頭大汗的朴智旻緊擁入懷，嚇了他好大一跳。

「是我。」舔去朴智旻額際的汗珠，閔玧其輕輕吻了下朴智旻的鼻尖後，放開抱著人的手，轉而替朴智旻脫去居家服，「辛苦你了。」

突然被抱住的那一秒，朴智旻以為這個閔玧其是他心裡的惡夢，還好閔玧其即時的開口，不然自己自保的一拳可能就要揮向那張笑著的臉了。

傷害隨著傷口的癒合沒被留下，但心中的恐懼卻猶如烙印般永存。

還有些心有餘悸的搖了搖頭，朴智旻勾起笑，享受起和閔玧其有限時間裡的每一分每一秒，唇很快的被封去，朴智旻閉上眼，舌尖回應著閔玧其的吻。

他們用了將近半小時的時間才將衣服都給換好，閔玧其拿過飾品盒，對自己提出要去朴智旻的家這件事，難得起了猶豫。

每次睜開眼朴智旻就在身邊，即便是出門也總是很快就回來了，從前總以為朴智旻和自己一樣早就沒了這種羈絆，一直到某次和朴智旻談心時才得知，原來他還有心心念念的家人。

從那時候開始，閔玧其就總記著有天要帶著朴智旻回他家一趟，要告訴他的家人們，自己就是朴智旻最強大的依靠。

看了眼換上寬鬆襯衫及皮褲的朴智旻，閔玧其手中抓著昨晚挑選出的耳飾，銀冷的十字架造型閃著微光，他在猶豫，朴智旻的家人到底能接受什麼樣子的自己。

沉了沉心情，閔玧其將耳飾替朴智旻戴上，最後才為自己戴上樸素的銀圈耳飾。

「你多久沒回去了？」

「有固定通電話，但是兩年多沒見面了。」朴智旻單指輕刮了刮臉頰，似乎是察覺了閔玧其的顧慮，輕咬住唇瓣的思考著，「有跟媽媽提起過哥，但沒有說明我們的關係，還是我該說？」

像是不在意的搖了搖頭，閔玧其套上純白的襯衫，大手慢條斯理的將釦子全都扣上，他戴上了鳶尾花圖騰的純銀項鍊，「就當我是你現在的同事吧。」

不留任何機會讓朴智旻反駁，閔玧其拿起昨晚就收拾好的行李，拉著朴智旻軟嫩的小手便出門了。

即使是面對世上最親的人，閔玧其這個人的一切仍然是秘密。

無論是無法說出口的職業，還是伴侶關係。

偏過頭看向閔玧其的側臉，總覺得對方有什麼事情沒有說出口，朴智旻下意識抓緊胸口的安全帶，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追問。

「我們晚一天去你家吧。」踩下油門，閔玧其比預計還早了一個關口下交流道，車上的時鐘提醒著自己的時間似乎所剩不多，為了避免自己在駕駛中失去意識導致朴智旻受傷，他只能將行程稍作更改，「想回去看看。」

窗外的景色由陌生漸漸走回熟悉，一直到相遇的那座橋出現在眼前，兩人的嘴角才漾出笑容，閔玧其將車停在河堤邊，伸手輕輕拍了拍朴智旻的手，後者回已的笑容還是那樣溫暖且堅定，像是永遠陪伴的誓言。

「散步？」微側過臉，橙橘的夕陽將河水渲染成暖色，摺射在閔玧其白皙的臉龐上，為病態的膚色增添不少紅潤。
同樣也注意到了時間，推測著閔玧其所剩的時間，朴智旻嘴角還是那甜蜜的笑容，輕輕頷首。

夕陽為他們的世界染上不同於黑白的顏色，他們踏著緩慢的步伐，均勻的腳步聲被風吹散，十指交扣的手緊緊抓著彼此，他們肩靠著肩，衣服的摩擦聲部段提醒著自己身邊依舊有人陪。

不需要任何人理解，只要能待在彼此身邊就夠了。

閔玧其狹長的眼輕輕閉著，享受著日落前最後的溫暖。

黑夜是如何冰冷，他已嘗試了千百回。

「朴智旻，你是為了金泰亨才靠近我的對吧？」

閔玧其沒來由的一句話，朴智旻像是毫無預警的踩上地雷，著實踩上開關的感覺傳來後才發現自己注定死去，他停下了腳步，愣怔怔地瞅著兩人緊牽住的手，完全沒預料到閔玧其會突然提起往事，身子微微地顫抖起，朴智旻僵硬的點頭。

感覺到了戀人的唇瓣漸漸泛白，閔玧其也停下了腳步。

嘗試讓自己面對無法釋懷的過去，小心翼翼的開口是為了不讓情緒崩潰。

他的心裡還有惡魔，他不能輕易吵醒那個純粹的殺意。

「我們會變成這樣，不是誰的錯。」閔玧其舉起手遮住過於刺眼的光線，瞇著眼透過指縫間看著夕陽，欲放開的手被朴智旻緊緊牽著，不願放開。

傻子。

「朴智旻，你知道為什麼我會當殺手嗎？」

「為了活下去。」

閔玧其和金泰亨的對話，朴智旻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。

「阿、對，我差點忘了你也在那裡。」

因為那一夜，他們才會完全變了樣。

也就是那一夜，吞噬了閔玧其所有的愛。

「那你呢？早就不是為了殺我，也還有家人在等你，為什麼要做這種選擇？」

為了報仇，卻在剛開始就愛上仇人。

朴智旻緊咬住牙，努力不讓氣息因為害怕而凌亂，「因為想待在你身邊。」

「傻子。」

「你才是傻子。」

閔玧其單邊的嘴角扯出笑容，閉上雙眼後高高仰起頭，嘆息。

他們都是傻子，努力的為了變成平凡人，弄得傷痕累累。

「哥的家人呢？」

「沒有那種東西。」

閔玧其語氣平淡的回答，感覺到了朴智旻還想繼續追問，沉默了好幾秒之後才繼續開口。

那是他無光的過去，從來沒向誰提起的曾經。

他說自己是被人口販子買走的小孩，為了錢而將自己販賣的父母他從未見過，所以他沒有家人這種東西，從小就被迫拔去了對人的信任。

童年的人生在不得已之下隨著人口販子四處奔逃，他努力的證明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，也幸運逃過被人口販子挖去雙眼製成令人同情的乞丐。

而他像是天生就該活在黑暗之中的人，快速成長的能力令人口販子稱讚不已，甚至讓他當上了傭兵，在殺手圈裡引來極多的注視。

那時候的他對於那些目光根本不懈一顧，他只想著要逃離。

直到某次的任務裡，他認識了第一個朋友。

那個人同樣強烈的想脫離黑暗之下，一齊計劃著要為了活下去而逃跑，努力的相互鼓勵，不停地訓練自己，在日以繼夜的訓練下，短短幾個月內大幅成長的能力幾乎與他不相上下，使他刮目相看進而成為朋友。

那是他第一個朋友，也是第一個離開他的朋友。

他們想要逃離控制的想法在成年之前被發現了。

人口販子帶著槍械找上他時，他拉著那個人一起逃走了，但那個人卻在跳上他們計劃要搭的火車時被抓的正著，人口販子把那個人當成威脅他的人質，不斷勸誘著要他回到組織，只要好好的談過就會放了他們。

為了救那個人，他選擇相信了人口販子的話回到組織，那個人就在他的眼前被活活打死。

所以他第一次遇見生命中第二個朋友時，才會說對方要去救團員是一件很浪費時間的事。

他為了救人狠狠掙扎過，不惜與整個組織對抗，但那個人最終還是死了。

組織為了抓回他而殺了他最好的朋友，組織的人口口聲聲說著只是想談談，卻還是殺了他的朋友，更從過去清楚烙印下人性黑暗的箴言，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被黑暗吞噬了，除了殺人他沒有任何專長，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當殺手。

看盡人性黑暗，所以「為了活下去」，就是他當殺手的原因。

他要活下去，不再受任何人的牽制，連同友人的份一起活下去。

他將自己躲進瘋子的保護殼裡，為了錢財而殺人，不論對象、不看好壞。

「直到我遇見了你。」

他又再次相信人性、更開始相信世界上真的有「愛」。

可是他沒想到愛人竟然背叛了他，曾經以為能將自己救出黑暗、救出悲哀的愛人終究給了他更深更痛的一刀。

愛情並不是擊退黑夜的曙光，而是炙熱的火光，將最後僅存的自己、那個終於有了信任的閔玧其燃燒殆盡。

愛人的溫柔猶如酷刑，溫柔的治癒傷口結痂後，卻又狠狠的撕裂傷口，再用名為情感的鋒利刀刃再插上一刀。

最痛徹心扉的致命傷就是愛人嘴裡的那句話。

『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。』

所以他瘋了，徹底瘋了。

原本他就要消失在那一夜，永遠的死去，但那個溫柔到讓自己幾乎落淚的愛人又回來了。

過去在心裡不斷拉扯，他既相信愛情，又不再相信愛情，被撕成兩半的心從裂縫中爬出了黑暗，化為令人恐懼的惡魔。

閔玧其雙膝跪地，抱住了一次次為了自己的歉意而下跪的朴智旻。

他們都是傻子，為了尋回再也無法觸及的過去，選擇停留在原地。

只要離開，就能停下對彼此的傷害，但他們就是放不開手。

淚水打濕了他的肩膀，他溫柔安撫著哭到快要換不過氣的朴智旻，輕聲地問著，聲音也如同當時對方問自己時那樣的顫抖。

近乎乞求的悲戚。

「……你能接受這樣滿身汙泥的我嗎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