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槍聲。
在寂靜沉睡的夜晚大作,惶恐卻不如從前那般強烈,或許是這場戰役持續太久的緣故,也或許槍聲才是屬於勝利的號角。
放下槍時朴智旻看著眼前筆直倒下的身子,輕輕地嘆息,他把槍背回肩上,繼續朝著約好的地點前行,才正要邁出步伐,被拋下的袋子剛好落在他的跟前,抬頭時看見從鐵窗裡伸出的小小手臂。
「謝謝您!」
被恐懼鎖在鐵窗裡的人們常會這樣拋下食物給他們,即便生活已經非常艱難卻不曾停下這樣的舉動,朴智旻撿起被捲成長條形的桌巾,即使這角度對方看不見,他還是彎下腰鞠躬感謝對方的慷慨。
這世界應該是生了病,它隨意挑選一部分的人,走在街上時毫無預警地從背上長出羽翅,指甲也變成像是爪子那樣,可他們不食人,僅僅是殺戮,讓漂亮的翅膀被血污染黑且發出惡臭,原本乾淨的瞳眸蒙上一層灰。
彷彿是讓這世界停止繼續向前,它們不停地增長,直到死傷狀況徹底失控後,政府終於開始「阻止世界淨化」的行動。
而朴智旻就是自願參與行動的團隊之一,散落在國內各地的團員們以步行,進入最嚴重的U市外圍會合。
這是朴智旻走過的第三個城市,畢竟是靠近原本的大都市,食物和彈藥方面軍方的補給站都很充足,但軍方也明說越靠近U市補給站就會越少,所以他在使用上必須更加小心謹慎。
這一帶的血腥腐爛味特別濃厚,應該是剛剛淪陷而已,四處都還能看見來不及逃跑的人們,可朴智旻連簡單哀悼的時間也沒有,因為上星期無線電傳來隊員的求救訊號,他便不得不放棄原本的路線。
「D,你的傷勢?」朴智旻壓住發話鈕,只是從上星期開始就一直沒收到回話,今天果然也是如此,「隊長,我還有一天才會到D的位置。」
對講機先是一陣沉默,然後才聽見隊長淡淡地說,「知道了,願天父恩澤。」
可能失去隊員的感覺讓胸口被壓得很沉,朴智旻在極度危險的深夜裡趕了不少路,直到進入D所在的城市,才在體力透支前夕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。
躺進鋪平在瓦楞堆旁的睡袋中,濃濃的睡意立即襲來,坍倒到只剩一部分可以遮風擋雨的平房,就連朴智旻躺下的地方都能直接看見天空,已經沒有月亮的世界正進入最是平靜的清晨,那些不屬於人的羽翅就像蝙蝠一樣在微煦中亂竄,幸好最後仍然留了淡淡的天空給人們許願。
遙望著微微泛光的天空,朴智旻低語著睡前禱告,不但為世界,也為那些變成怪物的人們,祈禱除了子彈還有其他能拯救它們的方法。
閉上眼,朴智旻側過身子整個人藏進睡袋之中,也擋去遠處傳來無法追上的慘叫聲。
「願天父恩澤。」
02
……一起……,如果……
……就約在……。
叫醒他的,依舊是聲嘶力竭的慘叫聲。
睜開雙眼,朴智旻拿過放在一旁的步槍,毫不猶豫地往慘叫聲的方向跑去,即便經歷過上百遍同樣的結果,他還是奮不顧身地追去。
可一掃而過的狂風將朴智旻翻倒在地,像是推翻所有希望那樣,即使敏捷地站起並舉槍準備射擊,但那個身影在高空被甩飛的畫面已經映入眼簾,重物落地聲傳來前,他閉上眼低語說了Amen。
越是想努力追上的步伐,為什麼反而顯得更加緩慢呢?
對於死亡的陰影並沒有多停留一些,朴智旻拿回睡袋之後就繼續往前行。
經過朴智旻的觀察,越是靠近D最後發出訊號的地方,怪物也莫名變得越多,他不敢想像對方是否安好,更不敢假設自己是浪費時間。
「D,你的傷勢?」
等了幾分鐘,終是沒有回應的對講機被朴智旻放下,他非常清楚擔心並無法使D的處境變好,所以他計算還需要多少時間,才能把這個城市搜索一遍,才把因為目擊那一切引起的情緒都壓下,繼續向前行。
「B,如果今天再沒有找到D,你就來U市會合。」隊長的聲音突然從對講機傳出,不容拒絕地下達命令,雖然知道對於朴智旻而言,D是非常特別的存在,但再特別也無法改變眼前有更多人需要他們,「願天父垂憐。」
「收到。」
簡潔地回覆,朴智旻關掉對講機,繼續在偌大城市裡尋找D。
16歲那年非自願入役的他,對於軍隊的所有都非常厭惡,默默地累積了不少口角引起的打架事件,導致上層都知道他是個麻煩,被軍法關進牢籠裡的時候,朴智旻第一次見到了D。
D是由准尉直接下達任務的高階軍官,剛結束高機密任務的他,原本只是想回到軍營和教育他的營長敘舊,結果馬上就被拜託幫忙教育這個頑劣的新兵。
推辭不了的D最後拖了一張椅子,翹著腳坐在牢籠前,就那樣成為朴智旻的教官。
而朴智旻退役後會加入這個私人軍團,也是因為D的邀請。
「死了也該讓我埋葬你啊。」
忍不住脫口而出喪氣話,朴智旻沿著能夠藏住身影的騎樓走,肩上的步槍隨著步伐輕晃,敲出細小的聲響,這個城市已經安靜到連這樣的聲音都能聽見,表示希望早已成渺茫,就連鐵窗裡注視他的目光,也同樣不帶任何期盼。
還沒來的及調整好心態,不遠處傳來的急跑聲引起朴智旻注意,過於慌忙的足音讓他立刻辨認出對方只是普通的百姓,隨即便毫不猶豫地往奔去,但終於趕到街口時,他卻被努力逃命的步伐撞倒在地。
「嘶……。」
扶著磕到後腦的朴智旻抬起頭,深褐色的羽翅示威般在面前展開,灰暗的瞳眸漸漸轉細,尖銳的爪甲還沾著尚未凝固的血漬,明顯有負傷的頸子上卡著一個碎掉的銀製吊牌,而朴智旻一秒便認出那是他們軍團的標誌。
它眼眸裡映著獵物的樣子,喉間先是發出似是禽類預備攻擊的顫音,接著張大嘴讓懾人的咆嘯驚動所有鐵窗,瞬間被吼聲扯回意識的朴智旻急忙站起身,姿勢標準地舉起槍且精準對著眉心,突然湧上喉間的憤怒讓他也對著怪物大聲嘶吼。
剎那,天空發出一陣低鳴,原本正要撲來的怪物停下動作,還沒反應過來的朴智旻看著突然灑在步槍上的金黃光線,眼前的一切就在瞬間快速翻轉。
「不要發呆,是第一次看見它們嗎?」
低啞的嗓音從朴智旻身旁傳來,眼前是個穿著深色軍服的男人,深褐色的短髮被風吹起時,頸子上還留著被匆忙抹開的血痕,對方不知道怎麼在他向後摔那秒就把槍順走的。
「閔玧其?」
男人舉起槍,炸開的槍響讓子彈貫穿怪物眉心。
「嘖,敬語呢?」回過頭看向朴智旻的男人嘴角帶著笑,或許是對於他那臉錯愕感到有趣,「我這麼教你的?」
是他的教官,D。
03
……要一起活過這個……,如果……
……我們就約在……。
清晨,聲嘶力竭的慘叫聲顯得更加絕望。
「嗯,我目前觀察只要避開光束……」
清醒的那秒低啞嗓音就在身側,有隻手輕壓在朴智旻的胸膛,不讓他去追已經挽回不了的離別,身上的軍服破了不少口子,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第一次看見教官這麼狼狽的樣子。
「玧其哥……」
「U市見,願天父恩澤。」關掉對講機的閔玧其回過頭,看著朴智旻的眼神帶著笑,「怎麼了?昨天的被怪物嚇成那樣,現在才開始怕我揍你嗎?」
「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話?」就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被重提,朴智旻滿臉不悅地撇嘴,拉開閔玧其壓著自己的手,緩緩坐起身,「說好死了也會讓對方知道呢?」
「壞了。」聳肩,閔玧其從胸口口袋裡拿出昨天還插在怪物脖子上的銀牌,輕輕一彈讓它像是硬幣一樣在空中翻轉,「你的吊牌也壞了,我追了很多天才拿回來。」
「你的槍呢?」朴智旻伸手抓住被拋到空中的半截銀牌,那上面果然寫著代表自己的兵籍編號,「吊牌又不能殺死它們。」
「物盡其用。」閔玧其燦爛的笑時會露出粉色牙齦,他伸手抓亂朴智旻的頭髮,「我想說這樣即便我輸了你也不會發現,誰知道要搶回來的時候會被你看見。」
「回報裡有我的編號的時候,我也會發現。」拍掉閔玧其的手,朴智旻起身整理睡袋。
低啞的笑聲像是回應,閔玧其起身走到朴智旻身邊,伸手將對方脖子上的銀牌項鍊拉出,被保養得很好還閃閃發亮的牌子,讓笑意加深,「沒關係,我還是會待在你的心口。」
「少說那種話了。」握起拳不讓自己終於放鬆的情緒被看見,朴智旻微微低下頭,躲避閔玧其看著自己的眼神,「你跟G說的那些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這幾天意外看見了他們變成怪物的過程。」知道朴智旻的情緒沒辦法輕易消弭,閔玧其只好安分地接著話,「就跟你昨天一樣,天空會嗡嗡響,然後會有一束光就像降下聖恩那樣,如果沒有及時離開光束就會變成怪物。」
諷刺到了極點,難道這末日是天父的恩澤嗎?
微微皺著眉,朴智旻思考了半晌才轉頭看向閔玧其,「及時是多久?」
剎那,被抓在對方手裡的銀鍊被使勁一扯,那薄唇輕輕吻上的令人措手不及。
「不知道,昨天才確定離開了就會沒事。」僅是冬雪落地般輕巧的一吻,直到靠得這麼近才能看清閔玧其眼神裡的不安,他鬆開手後像沒事一樣轉身拿起朴智旻的槍,「就算你變成怪物,我也會照著約定開槍。」
加入這場混沌的末日戰役前,他們把未來都約定好了,包括讓對方拿著自己的銀牌,死訊到來時便能確定不是誤認,也包括若是對方無法避免的變成怪物,都不能因為是彼此而選擇不開槍。
不得停歇的步伐在稍做休息後重啟,朴智旻跟閔玧其本來是從同一個城市出發,只因為擔心鄰近的城市沒有隊員經過,所以才會刻意分開路線,如今團員們都快要抵達U市了,他們當然不能再繼續落後。
槍枝因故損壞的閔玧其順利地從補給站得到新槍,在兩個人互相輔助下,這一路果然變得輕鬆不少,閔玧其在各方面的能力,無疑是各兵種軍隊中綜合比較出的尖端之一,朴智旻是他一手教出來的,自然非常輕易就察覺他的想法並及時配合,有些地方甚至更優於自己的教官。
路上並肩作戰且互相包紮療傷,夜裡遙望著星辰相擁而眠,畢竟誰都不能保證什麼時候是最後一次道晚安。
經過最後一個補給站後,U市終是進入視線裡。
04
……要一起活過這個末日,如果不行……
那我們就約在……。
從夢中驚醒時閔玧其也跟著坐起,他單手摀著朴智旻的嘴,不讓他發出過大的聲音。
「只是風聲而已。」貼在耳邊的唇以氣音說著,即使被朴智旻用力地抱住也無法改變字句裡的堅決,「沒事的,我在。」
進入U市後一切果然都比想像中的情況還要嚴峻,他們整團人在第一天就少掉一半以上,身為隊長的G也已經失聯,而閔玧其在救援逃亡的民眾時被傷到腳,雖然已經用木板臨時做好固定,依舊改變不了拖慢救援速度的事實,本想先撤退的計畫,也在接收到來自市中心的求救訊號後,重整好隊伍繼續往前。
只能步行的閔玧其也拒絕所有對他的撤退要求,但朴智旻怎麼也不願讓自己在負傷的狀態深入市中心,所以他在大夥們面前扯著對方的領口吻上,讓所有人在震驚之下知道他們真正的關係,也趁勢重申不會讓對方拋下他自己往前。
「目前的狀況,市中心有16個孩子,我們剩9個人。」出發前的會議裡,閔玧其很自然地把隊長加上,他攤開U市的地圖,以指尖在上面比劃,「最快抵達市中心的方式是穿越大橋,但橋上沒什麼遮蔽物容易被發現,保險的路線是走外圍,但是孩子們在的地方沒有過多糧食,撐不到我們抵達。」
逼不得已把團員兩個分為一組,每組皆走不同路線,可是冒險走大橋這條路只有朴智旻自願,但他要求閔玧其留在原地當指揮,僵持不下又不能浪費時間,他只好答應,然後目送每個小組離開。
獨自前往大橋的朴智旻一路都非常小心,不輕易開槍避免引來更多怪物,也固定和閔玧其回報自己的位置,那個回應自己的低沉嗓音一直都很輕,像是不停在為他祈禱那樣,謹慎的不讓祈願被忽略。
鑽進車底等待盤旋在高空的監視者離開時,朴智旻轉開了對講機小心翼翼地調整音量,裡面只有兩個團員在做現狀回報,不到半天已經失去兩組,目前剩最外圍的人和閔玧其還活著,沉澱下複雜的情緒後,他默默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頻道。
「哥,回去之後,要吃什麼比較適合慶祝?」
沙沙的雜訊細細傳來,等了好一會兒才有個聲音回應自己,「五花肉還有一箱威士忌。」
「我去買,你負責烤?」
「還有蝦子?」
「唔哇……好吧,我可以為了你吃。」
「哇,那感覺一定要煎餃子給你了。」
悶悶的笑聲從對講機裡傳來,朴智旻也忍不住笑了,彼此都壓低的音量就像是躲在被窩裡嬉鬧那樣,緩解不少因太過靠近死亡而引起的顫慄,對話延續到振翅引起的震動停止後,他和閔玧其說了句等等見,才停下那樣的話語家常。
「智旻吶。」關掉對講機之前,閔玧其低沉的嗓音從沙沙聲之間傳來,「我們要一起活過這個末日,如果不行……」
還沒說完的話被突然傳來的巨響打斷,朴智旻躲藏的車子猛然被掀起,盤旋在空中的兩個怪物不知道什麼時候靠近的,他很確定自己沒聽見聲響,但是現在回想什麼都太遲,他舉起槍毫不猶豫地打進其中一個的腦門,然後在爪子揮到自己之前向後滾開,並在瞬間起身往回奔去。
「朴智旻!」
僅僅拉開一點距離的朴智旻狂跑著,頸子上的銀牌也隨著動作晃出領口,閃爍的名字是閔玧其,而那人的呼喊沒被風聲掩過,更無法壓抑住內心的恐懼,他舉起槍對準即將抓住朴智旻的怪物,扣下板機的聲響隨帶著風掠過朴智旻耳邊。
但不管子彈到底有沒有擊中,朴智旻依然奮力地跑著,一片混亂之間他聽見來自天空的嗡嗡作鳴,也看見如同聖恩般的金粉落在閔玧其身上,只是對方著急於要瞄準他身後的怪物,才沒有發現自己被選中。
男人痛苦跪地的樣子在眼前如同影格般緩滿,用力張開的雙翅帶著鮮血,染紅了他腳下出現的圖騰,他試圖離開光束,卻因腳傷和身上的劇痛導致無法爬離,低啞的嗓音嘶吼著朴智旻這個名字,直到回應他的聲音抵達時雙手已經長出利爪。
他想起每個晚上將他驚醒的夢境,每次結束前都能從那狹長的眼眸裡看見自己的身影。
毫不猶豫地抽出腿上的手槍,朴智旻緊緊抱住語調開始不清的怪物。
仰起頭遙望著降下大量光束的天空,朴智旻熟練地在怪物背後上膛並抵在它的下巴,吻上之前,他輕聲接下閔玧其在夢裡說完的話語。
「那我們就約在天堂見面吧。」